陳澄波‧嘉義公園/油畫 1937

牆上的日曆上寫著二二八紀念日,這一天,像每一天一樣,從日曆上撕下便消逝,年復一年,日復一日,他看著這一天從不能提起到變成國定紀念日,每年都有人紀念。放假,天氣又清朗,大家都出去玩了,屋裡空空蕩蕩的,他悠悠地嘆了一口氣,為這段沉冤不義像又下了一個註腳似的。

誰知道那段曾經是不能提起的過去,現在有人說要反省,有人說要道歉,有人說要釐清責任,有人人忙著藉機鬥爭,也有人做表面功夫,大家忙著紀念也不忘吵吵鬧鬧,繼續你爭我辯,彷彿這些人都清楚知道五十九年前的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。

紀念個屁!年輕人只知道放假要去玩,那些過去的事誰注意過?身體失去了魂魄就如行屍走肉,而他,倒下的那一天起,只剩下魂魄,飄盪在這愚蠢可笑的世界。這個消失的日子,也跟那次事件中消失的人一樣,失去了意義。

他再嘆了一口氣,五十幾年過去了,人們還是一樣漫不經心。

──消失的一天‧紀念二二八不朽的民魂,2006年於台北

※圖片來源網站: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
(畫作摘錄自:悲慟中的堅毅與昇華--228受難者及家屬藝文特專輯/林絮霏主編,台北228紀念館)
 

 

【後記】

高中時,地理老師在我們詢問央求下,道出一段長久不為人知的歷史。

在嘉義女中教授地理的陳重光老師,為知名畫家陳澄波先生的兒子。陳澄波先生是嘉義人,不幸的是,在二二八事件中不幸被槍殺喪生。陳重光老師的長相,一直到我後來畢業之後,偶有機會看到陳澄波先生的照片時,才發現陳老師與他父親竟長得如此這般相像。那臉龐也跟陳澄波先生一樣地充滿熱情,微笑時的嘴角向左右上揚咧開成一條長長的弧線,有點深陷的眼框,圓鼓鼓地讓人感覺他充滿活力。

當陳老師訴說他父親的這段故事時,我完全沒有印象他有任何太多的埋怨或害怕,或許多少有些喟嘆,但平靜而堅定地告訴我們,父親一生熱愛藝術與對這塊土地的熱情。但時代如此捉弄人,陳澄波先生致力於發展台灣美術,但尚未實現他的理想,便與當時其他許多台灣社會的菁英一樣,在這一天消失。

當陳老師提起那段父親被槍決的過去,有一幕畫面一直停留在我腦海裡。當他們將已曝屍多時的遺體領回家裡,他父親的身上仍從彈孔流出血來,而彈孔得用很多很多棉花去塞。他們用相機拍下了屍體,父親不肯瞑目,眼睛圓睜睜地張開著。年輕時的我或許過於膽怯驚恐,聽到這裡便不由自主地哭了,那樣追求和平、為民奔走的人,被暴力蠻橫地結束生命,那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?

陳老師說,父親將他取名為「重光」,就是有重新光復台灣的意思,這名字因為沒有被當時統治台灣的日本政府認出有明顯不妥的意思,因此被允許通過。這多少可以看出他父親對當時被日本統治的心情。只是,命運捉弄人,無奈冤做槍下魂。直到今天,見到他一幅幅描寫嘉義景象的畫作,我都格外感受到他那股追求藝術、美好與和平,及對土地的熱情。

我還依稀記得,午後陽光照進木格窗戶的教室,黑板前的陳老師笑笑說,他們幾位子女都沒有遺傳到父親繪畫的天份。全班同學,也都輕輕地笑了。

 

【備註】

陳澄波先生為嘉義人,於「總督府國語學校」(今台北師範學校)畢業後擔任教職,後並赴日習畫。留學東京時以一幅「嘉義街外」的作品,入選第七回「帝國美術展」,是台灣人首次以西畫榮獲帝展殊榮;次年,他又以一幅以嘉義為題材的「夏日街頭」,再度入選第八回「帝國美術展」。

二二八事件爆發後,陳澄波先生等十二人被推派為和談代表,不料只回來三人,其餘連同陳澄波等九人卻遭拘捕,以粗鐵線綑綁,於嘉義火車站前槍斃示眾。

提供一篇曾刊登於2000年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詩作「嘉義街外-寫給陳澄波」,作者為向陽,內容可至「向陽工坊」網站中瀏覽。向陽先生的作品我一向很喜歡,而這篇詩的一開始寫到:

「你倒下來時天都暗了
日正當中的嘉義驛前
嘉義人張著的驚嚇的眼睛
和你一樣憤怒地睜視
這暗無天日的青天 」

看了之後,我真的感覺很震撼,彷彿也一樣經歷了眼前昏黑,絕望氣憤地撲倒在地的痛楚,當然,這僅是我那遠不及當事人親身經驗的千萬分、萬萬分之ㄧ的想像而已。但歷史的真相與文字的力量,一字字地刻入心房,我不斷重複唸著「你倒下來時天都暗了」,終至淚流滿面……

 

※3/8後記:在此發表文章後,特別徵詢向陽先生,欣獲其慨允,將其詩作全文轉錄於此,以更方便閱讀,特此致謝。

「嘉義街外-寫給陳澄波」  ◎向陽
   
    你倒下來時天都暗了
    日正當中的嘉義驛前
    嘉義人張著的驚嚇的眼睛
    和你一樣憤怒地睜視
    這暗無天日的青天

    彷彿還在眼前,一九二六年
    你用彩筆描繪的嘉義街外
    受到殖民帝國的垂青
    一九三三年你勾勒出來的中央噴水池
    溫暖的陽光灑過金黃的土地
    你的雙眼如此柔和,愛情
    隨著油彩一筆一筆吻遍了嘉義

    那時你一定也和嘉義人一樣
    期待著殖民帝國的崩解
    期待著海峽彼岸陌生的祖國
    你畫布上的嘉義
    還湧動噴水池的泉聲
    熱切向著畫框外呼叫自由與溫馨

    一九四七年,彷彿也還在眼前
    你與祖國相遇,在和平鴿盤據的警察局
    你得到的獎賞,是祖國熾烈的熱吻
    與粗鐵線一起,綑綁你回歸祖國的身軀
    沿著你從小熟悉的中山路來到嘉義驛前
    面對青天,祖國用一顆子彈獎賞你的胸膛

    這暗無天日的青天
    和你一樣憤怒地睜視
    嘉義人張著的驚嚇的眼睛
    日正當中的嘉義驛前
    你倒下來時天都暗了

 

陳澄波﹝1895-1947﹞,嘉義人,台灣傑出畫家,1926年以畫作「嘉義街外」入選日本第七屆「帝國美展」,成為台灣首位以西畫入選官展的畫家,從此揚名台灣畫壇,他的畫作多以嘉義為題材,洋溢出日治時期台灣素民生活與風土的純樸溫暖色調。

1947 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後,陳澄波以嘉義市參議員身分被推為六名和談代表之一,竟為軍方逮捕,而於3月25日上午遭軍方以粗鐵線綑綁身軀,遊街示眾之後,在嘉義火車站前槍斃,家屬猶不獲准收屍,曝身街頭,蚊蠅不去。其後運回家中屍身遺照,現仍存世。陳氏仰躺草蓆之上,子彈貫胸而過,鮮血飛濺,雙目圓睜。

一生執著美、善與和平的畫家,最後用他的鮮血畫下了台灣與祖國相遇的悲哀。

2000/1/17台北 2000/2/2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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